2010-1-15 22:51

我得知消息,老猎人莫这几天由山上下来。他是个传奇性的人物。我决定去拜访他。他的家离我这有六十里的路程。这就需要做些出发前的准备。
先去村里借来赵家的一匹老马,并叫上了老辉。两个人在冬天的路上总有些照应。而且,他认识路。我带了些旱烟,准备送给猎人。他也弄来一匹马儿,他爸爸给装了一口袋的干粮,说猎人自己不蒸馒头的,这样够他吃几天。一起上路的还有他家的大黄。我们在上午阳光刚刚照亮大地的时候出发。大地覆盖着厚厚的雪。耀眼而且一望无际。
沿着公路向北,转西,由奶头山一侧插入冰封的二皮河。河面上没有障碍物,有马道,和拉柴人用爬犁磨光的窄路。老莫的家就在二皮河东岸鹿窖点旁。鹿窖点是猎人挖捕鹿陷阱的地方。后来有人曾经在那养了几只鹿,就由陷阱变成一个养殖地了。鹿窖点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珍珠岩的矿区。我们沿着冰河前行,马蹄踏在冰面上咔哒作响。二皮河蜿蜒如玉带,河岸的红柳挂满了霜花。槭树上的双翅果在微微的寒风中瑟瑟抖着,未掉落的叶片仍旧艳红。桦树的纹理像是无数颗眼睛。到处是雪的白,柞树林的暗褐。远山露出岩石的地方有一线土色。单调的世界里两匹马,两个人和一条黄狗。呼吸使我们的帽檐都挂了白白的霜。偶尔见到渡鸦,声音毫无平仄的叫着从河这岸飞到对面冷寂的山林里。野兔和鼠类的足迹沿着河畔边缘时隐时现。大黄忽前忽后的围着我们兴奋异常。
我们用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抵达目的地。猎人的家是一处小马架子。马架子的另一个鄂伦春族叫法是撮罗子,也叫仙人柱。就是用十几根桦木杆围拢在一起夹草的简易木屋。门前的河面上有猎人取水刨开的冰窟窿。上面一层薄冰。旁边还有几条冻僵的小鱼。老辉说,那是鱼儿在冰眼处呼吸被打水人带上来的,它们就死在了冰面上。如果是在冰层中间,就会保持这种挺直的姿态颜色直到明年开化,还能活过来。
猎人的马架子旁边是一个用松木杆立起来的门形框架。上面搭着马鹿的皮,毛朝里。外面的血迹还存留着。看来尚没有熟,应该是刚刚打来不久。皮张下面的雪地上有滴下的血渍。大黄奔一处柴草堆跑去。从里面钻出一头小牛犊大的褐色猎狗,脚步有些瘸。它似乎认识大黄,两只狗很亲热的样子。老辉告诉我,那是大黄的妈妈,并且是老猎人的头狗。一般猎人不轻易给人猎狗的,窝子狗的战斗力更强一些。有人说的九犬一獒的说法有一定道理,但是这里气候寒冷,每一只狗都很珍贵。不可能把狗们都用那样残忍的血腥方式优胜劣汰。比较好的办法是有几条有经验的老狗,带动下面的狗群。如果实在不行,就送人了。大黄不是淘汰下来的,而是被老辉从小抱走的,因为老辉的父亲和猎人关系很好。这也是让老辉陪我来的原因。
我们登岸。马架子的门朝向西南,面对着二皮河。推开猎人的木门,室内光线有些暗。有股什么肉的香味。猎人坐在铺满狍子皮的桦木床上抽烟。见到我们来,站起身。老辉说,莫大爷,我来看你了。然后向猎人介绍我。说是县里的,也想看看你。他就爽朗的笑了。说,赶紧过来坐,冷了吧。烤炉子。
我把旱烟递过去,老辉也递过去了干粮。猎人哈哈笑着说,你俩干啥呢这是。我们也笑。被他用大手推着进入室内。
我们围着柴油桶做的火炉坐下。这时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。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居室。一张床,袍子皮和鹿皮还有熊皮挂满墙。只有一扇窗子朝向东面。整个面积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。这个炉子在正中,地上放一口锅。靠窗的床上是一杆猎枪。马鹿的头在门口的水缸旁。我看着猎人,红红的脸膛,有几道深刻的皱纹。我已经从老辉那得知他是鄂伦春族,经年穿山越岭,使他的皮肤显得粗糙。头发有些花白了,胡须不长,看起来六十岁的样子。我首先问,大爷,您今年有六十?他又笑,说,小伙子,六十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,不可能再有啦。老辉插言,说,莫大爷今年七十二了。我说不像。很难想七十多的老人还能骑马打猎。他说,我们只要能走动,就要进大山。我的老爷子就是死在了马背上,被马驼回来的。
话题就此打开。他先问了老辉的父亲好。看起来老辉的爸爸要小他很多了。猎人说,他们的友谊是通过喝酒得来的。一次猎人在山里打猎十几天了,下来时经过小村,遇到老辉的父亲。他问,家里有酒没有,我渴了。老辉的父亲二话没说,让进去马上做了几道热气腾腾的饭菜。然后俩人喝,每人喝了二斤多。就此莫逆了。老辉赶紧说,莫大爷又胡掰啦。哪是这回事啊。原来那时候老辉的爸爸还是锯木厂的厂长,有一次和工人在装车的时候发生了倒垛事件,就是原木从大垛上面滚下来。老辉的爸爸被压住了腿。车也被原木别住无法开动。这时猎人过来,帮工人一起翻动原木,把他放在马背上带回家,送到医生那里。虽说不是特别危险,但如果压坏的地方在野外严寒情况下太久就麻烦了。会破伤风的。他们原来就有些熟悉,经过这次事情之后,爷俩一起喝酒,越处越有滋味。友谊就这么简单的开始了。
猎人装上了一袋旱烟。吧嗒着,问我,小伙子,喜欢这儿吗。我说,喜欢。他眯缝着眼睛,似乎是被烟呛到的样子,用拇指按红红的烟袋锅。嗯,他说。这好啊。我十几年没有到县里去啦。还是这好。你看,二皮河的水整天价的流,小鸟啊,小兔子啊,都是我的邻居。
我问他,家人呢。他说,家人都定居啦。我不喜欢那种生活,就自己住这里。有时候过年回去。有时候过年也在山上。
我们谈到了他的民族。他说,鄂伦春原来叫俄尔吞的,意思是山上使用驯鹿的人。现在的名字是清朝时改的,就沿袭下来了。他们信仰萨满教。总体人数不多,都分布在北部包括内蒙和黑龙江沿线。这里的定居点有一千多人吧。原来一直是以游猎为生。老莫的父亲原来是大把头。在解放战争中和游击队达成共识,从山上走下来接受了定居生活。现在他的一个妹妹是全国人大代表。孙女已经在民族大学上大四了。
我问他,除了打猎都做什么呢。他笑。说,打猎也不经常了。从94年禁猎开始,每年只有冬季可以打几次猎。不打猎心里空的慌啊。有人就办起来养鹿场,割鹿茸。定居点的人们也种地,有在外面打工的,有上学的。也有搬走的,但那是极少数。真正的鄂伦春是离不开森林的。森林是他们的家。现在也扛着猎枪,每天进山,多数是巡逻。政府让我们看护山林。这头犴,他指着地上的马鹿头说,是被踩夹打住的,不打死也活不了啦。说着摇了摇头。接着说,狍子和野猪还可以打。但有数目限制了。原来野物多呀,真是棒打狍子瓢舀鱼,野鸡飞进菜锅里。现在太少啦。进山转悠几天也看不到几头犴了。狍子野猪啦,兔子啦,野鸡啦,还有,狼群都少了。
我问他,这熊皮呢,熊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呀。他哈哈笑,说,小伙子想告发我啊。这是在禁猎前打的呢。有十几年了。我们不叫熊。这可是宝日坎啊。(鄂伦春族对熊的一种称呼)为了这家伙,还损失了我两条好狗。那时候的枪是撅把子,也叫砂枪。我自己装弹。每次打猎都带两把。这家伙啊,那时候经常来祸害蜂场。一晚上毁坏好多的蜂箱。我找了它很多天哪。当时是八条狗。当狗群把它围住时,我瞄准,结果第一枪就哑啦。它上来给了我一巴掌,如果没有狗护着,我就活不到今天了。结果枪被撅折了。借着狗缠住它这功夫,我第二把枪响了。把它的肚子打开膛了。那宝日坎真厉害,就这样还奔我来呢,肠子让大掌往里塞吧赛吧还扑,我又一枪,才死。但是,两条好狗哇,也被它打死了。那次我哭了,没觉得咋地,打到这家伙也不是第一次了,只是这次损失大了。这张皮我就没卖,留个纪念吧。
我沉默一会儿,知道猎狗是鄂伦春猎人最好的伙伴。等老人平复一下思绪,他接着往下说。
你看到外面那狗了没,脚瘸了。它也是功臣哪。
老人吧嗒了几口烟袋。我和老辉津津有味的听着。
那次去山里打猪。你不知道吧,打猪是打群不打孤。群猪都是母猪带着小猪崽子,你打它,它就四散跑了。孤猪不行。孤猪是成精的公猪哇。獠牙就一尺来长。皮上蹭一下松树油子,硬的很。打几枪跟没事似的。而且,个头大。现在我知道五道林子那儿还有一头猪,至少有一千斤。老人说着,指向西南方向的山林。
我的狗哇,就这个,当时就是头狗。它们把猪给圈住了。然后叫着,等我过去。我过去的时候,这猪正发火呢。獠牙上下的挑,哼哧哼哧的,吐着白沫。我就开枪了。两颗子弹,啥事没有。那时候我已经不用撅把子,换这把五六半自动啦。狗围着猪转悠,猪冲我使劲。但他抓不到我呀,就把火气都发在狗身上了。结果,挑了两条狗。一条的肠子都出来了,头狗也被挑在了胯骨上。我趁野猪抬头的当儿给了它第三枪,打在前腿牉那块了。猪就倒下了。结果肠子出来那狗没保住,这条头狗被我抱回来的,治了好久才好。野猪嘴臭啊,不爱好。
我问他,打回来的猎物都是整个的吗。他说,不是。在山上直接卸开了。肚子肠子扔掉。心肝什么的留着。一劈两半,搭在马身上就行啦。打到狍子时,把生狍子肝直接切了吃,那才叫带劲呢。鲜嫩,明目。我都七十二了,眼睛还年轻时那样好。这都是吃狍肝吃的呀。还有鹿。打到后,要喝鹿心血。那都是有营养的东西。大补啊。就是拿回来晒干后再研面喝都行。我们鄂伦春人吃生鲜的东西习惯了。有盐就行。有酒就行。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挑剔啊。你让他吃跟祸害他似的。多好的东西呀。
我心想,估计让我吃,我也得琢磨琢磨。
老人接着说,我们打回来猎物,都是大家分了。谁打到的,头自己留着。其他都分了。多余的就晒肉干。
我又问,你们上山那么久,都穿什么啊。怎么睡觉呢。
老人说,看到没,我这靴子。是犴皮的。里面旋乌拉草。直接到膝盖。冻不到的。身上都是袍子皮做的大衣。帽子原来也是狍子皮的,但必须做俩假耳朵。要不就被别的猎人当猎物啦。现在不经常戴这种帽子了,有时候就厚实一点的滑雪帽,还挺方便。有时候就戴狗皮帽子。晚上睡觉啊,马拴在树上,狗一群,凑在一起,我挤在中间。有时候还起火。在大雪地里也不会冷。起火的时候是不能用猎刀乱捅火堆的,会惹恼火神啊。灭火也不能用水的,要等到它自己灭了或者用树枝扑打灭。反正都习惯了。打猎苦啊。年轻人不知道,就以为挺有意思。有意思是一方面。苦是另一方面。
我又问,那,进山时有什么说道吗。听说所有狩猎的民族都有一定的规矩的。
他说,是。出去打猎时,不能先说今天能打多少。也不能告诉人你要去哪里。不能吵嚷啊。吵嚷猎物就都跑啦。配对的不打。你打了它就绝后了。天鹅呀,鸿雁啊,这都是神鸟,不能打的。乌鸦叫是走背运的。不过你们汉族猎人喜欢到乌鸦叫的地方找瓜落。我们吹桦皮哨招来狍子和鹿时,是不许割破喉咙的。那样下次它们就不会听到哨声了。唉,老规矩多啦。现在的年轻人都忘个差不多了。
山里面是有山神的。山神都住在大树啊,悬崖啊什么样的地方。不要惊扰山神啊。山神叫白那查。
我们听老人讲着。突然,老人想起什么似的说,赶紧,老辉,去抱柴禾进来。把这肉热热吧,我们喝点。
老辉出去抱了几块松木柈子进来,塞进炉子里。一股松香味升起来。老人下地把锅坐在了炉子上。不久就听到咕嘟嘟的声音。锅里的香气弥散在室内。
( 第一部分完,待续)
另,先发文苑,再发博客。查水的看准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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